老母親八十一歲那年走了，留下了身邊的一只紅漆木箱，一只漆跡斑駁的大紅箱子。箱子很舊，又笨重又難看，放在現代化裝潢的房間裡，顯得格外的不協調。我多次建議將這只"古董""庫藏"起來，可老娘不採納，記憶裡這只箱子我從未打開過，直到清理遺物時我才認認真真地揭開了母親的神秘之箱。


沒想到，箱子的最底層，舊報紙的襯墊下面，一雙母親親手納出來的，父親穿過的千層底舊布鞋裡，我發現了一只泛黃的折成三層的老式信封，壓得很平實，原來是特意保存的。我懷著強烈的好奇心小心地拿出來，揭開信封，上面寫著老娘的名字。字歪歪扭扭（父母親在一九五一年掃除文盲補習班裡學過幾個字），因年久而有些模糊，但寫得相當認真，打開信封，裡面只有薄薄的一頁紙，同樣歪歪扭扭，卻認認真真的幾行模糊的字：
六姐（老娘的乳名）
　　我平安到了望虞河工地 不要牽掛　等我們有錢了　可多買幾斤米　我不讓你吃麥粉　當心好了胃病就不發　我會一輩子對你好　


　我的大腦忽然變得一片空白，傻楞楞地捧著它，只感覺心跳得很厲害，胸中彷彿有洶湧的波濤要衝出來。剎那間我淚盈雙眼，滾滾而落。

署名是父親的名字，是父親的情書，連標點附號都不會用的父親的一封情書。我不敢相信，成天把早已佝僂的身軀掩沒在田地裡的父親，只會一年四季為莊稼操勞的父親，在我們得獎受表揚時才會把臉上皺紋舒展開來的父親，被我認為敦厚的只會幹活，只會用沉默來愛我們的父親，居然寫過一封不平常的信，一封情書！再顫抖著打開看看，這是真的！我淚流滿面。

　　信中只有那麼平淡的幾句話，沒找到一個"愛"字。愛情題材的文章我寫過很多，小說中的"情書"也構思過數十篇，有激昂的、有樸實的、有山盟海誓、有甜言蜜語…..此時被一封無"愛"的情書深深地懾服…

模糊的視線中往事清晰地浮現出來。父親的年齡比母親大一大節，抗日戰爭年代，肺部被鬼子兵打傷，往後經常發病吐血，而母親又是體弱多病的身子，父親早出晚歸地泡在黃土地裡，每餐多是灰呼呼的麥粉粄，鍋底下僅有一點點白米，?對要留給母親吃，因為母親的胃病很嚴重，吃到麥粉胃痛就發作。有一天，天氣突然變了，母親慌慌忙忙地為地裡幹活的父親準備避雨工具，我曾偷笑母親的這種慌亂；他們把我們姐弟吃剩的一個雞蛋會推來讓去，說一些連我們都知道是假的理由來拒絕而讓給對方…

平平淡淡的生活中，這些平平淡淡的事，原來竟蘊含著這麼深，這麼真的愛情！他們愛的方式很普通，總是被我們淡漠；他們愛的方式又太深沉，我們不容易覺察。為了生活，為了我們，父親拼命挑著生活的重擔，把愛埋在心底。用鋤頭、用汗水播灑愛的種子，那片黃土地種著父親的殷殷期盼。還有母親，她的雙手又何曾停歇過，那一雙被時代被趕潮流的我們遺棄的千層底布鞋，該是母親多少個日夜一針針縫的！他們默默用心愛對方、愛兒女，在兒女身上延續他們的希望，他們的理想，他們承擔的愛情！

或許父親一生只寫過這一封情書，母親這一輩子也只收到過這一封情書，可這封無"愛"字的情書被母親珍存了幾十年，父親在世的時候，每天都在實現他對母親的"山盟海誓"──"一輩子對你好"！

一九七○年，父親被文化大革命奪走了生命，母親為深愛的父親守了三十一年寡。這比花前月下、卿卿我我的愛情浪漫了多少倍啊！
我突然感覺到，母親的愛還在那只紅木箱裡往外溢出來，溢滿了整個空間！